Sep 25, 2019

孔子的音樂素養

孔子的音樂素養
時間:己丑正月初四(2009.01.29)金蔚老師古琴課中
地點:深圳鹿鳴新學堂 
主講:王財貴
錄音:蔡淑貴
錄文:欲知道者
校對:智楷 哲萱
修訂:王財貴(2012.10.30)

今天我們來學古琴,我就跟大家講講跟學琴有關的話題,就講講孔子的音樂素養吧。
孔子學琴
講這個主題,我自己都很慚愧,因為我對音樂是外行,尤其是沒有一種自己可以操作的樂器。我多年來有一個想法,以後如果我有所謂的書院,我希望書院的學員,每個人至少會操作一項樂器,它對人生應該是很有意義的。何況我們號稱要做孔子之徒,而孔子不只是會一項樂器,孔子的音樂教養很高,高到什麼程度呢?說起來令我們瞠目咋舌。首先,只從孔子學音樂的態度,就令我們敬服,這個常常被引用的故事,學音樂的人都應該知道,尤其學琴的一定要知道,因為孔子學琴嘛。

這個故事記載在《史記》的《孔子世家》:「孔子學琴於師襄子」。所謂師襄子,不是襄子師哦,是師襄子。這個「師」,當然也可以解釋成老師,其實這個「師」在古時候有一個特定的意義。像《論語》有一章叫:「師冕見。及階,子曰:『階也。』及席,子曰:『席也。』皆坐,子告之曰:『某在斯,某在斯。』師冕出。子張問曰:『與師言之道與?』子曰:『然。固相師之道也。』」這個師冕,不是冕師,是師冕。「冕」,是他的名字;師,是樂師。古時的樂師有個特色,就是瞎子。所以師冕來見孔子時,「及階」,到了階梯前面,孔子就告訴他「階也」,前面有階梯喲;上了階梯,到了房間裡了,「及席」,到了席子旁,孔子說,「席也」,這就是座位了;「皆坐」,大家都坐好了,孔子就告訴他,「某在斯,某在斯」,子貢在你左邊哪,前面是顔淵哪,右邊是子路啊。等到師冕出去了,孔子弟子很好問,子張就問老師:「這就是對待一個盲眼的人的道理嗎?」孔子說:「是的,我們要這樣來幫助盲眼的人。」「相師」的相就是儐相的相,是贊助、協助的意思。所以,「師冕見」這個師,就是盲眼的樂師。

孔子與師襄子學琴,可能不是襄子樂師而已,而且應當也是一個瞎了眼的樂師。人類的五官平均發用的,有某些器官,尤其像眼睛這麼銳利的器官關閉了,可能其他的器官發展得更好。所以古人都認為,最高的樂師,必定要瞎眼。(笑)甚至有很多故事說,一個人對音樂真的是喜好了,瘋狂地喜好了,他會把自己的眼睛弄瞎。師曠是古代音樂的代表人物,孟子、莊子都提過這個人。聽說師曠有音樂的天才,他就想:「如果我有眼睛,便會分心。」所以他就用煙把自己眼睛燻瞎。他不是盲人去學音樂哦!是為了學音樂把眼睛燻瞎。後來有不少人學他。

孔子跟師襄子學琴,彈了幾天了,師襄子一聽,彈得可以了,說「可以進矣」,你彈得不錯了,我再教你另外一首吧。孔子說:「未也。」說還沒,我覺得還沒學好呢。「你已經『既得其曲』了,你已經把曲子都彈好了。」孔子說:「雖得其曲,未得其數。」數學那個數,可以解釋成節奏。這個節奏,假如是琴的話,今天我們聽金蔚老師說,琴的節奏是很細密的,但是它又是很自由的,你要能夠在自由中表現你的細密,而這個不是跟哪一個琴家,他怎麼彈我就跟他怎麼彈,這裡有一種自由發揮的意思,自由發揮而能夠達到一個順應音樂之道,或者自然之道,這個叫「得其數」。孔子說「我還沒得其數」。老師可能覺得這學生有志氣,說:「那再彈吧。」再彈了一陣子,「已得其數矣」,啊,真是抑揚頓挫,恰和樂理。「已得其數矣,可以進矣。」你完全掌握旋律了,可以再學一首了。孔子說:「雖得其數,未得其意。」我雖然彈得蠻順暢的,但是琴曲裡面表現什麼意義,我還沒體會到,我要再彈。老師就讓他彈。過幾天老師一聽,知道「得其意矣」,意境都表現出來了,又叫孔子「可以進矣」。孔子說:「雖得其意,未見其人。」我已經體會曲中的旨意了,但是我「未見其人」,還不知道這首琴曲的作者是誰,他長得什麼樣子。怪了,對不對?老師當然覺得這個學生果然不一樣,再讓他彈。彈到有一天,孔子把琴放下,「喟然而歎」:這個人啊,身材高大,兩眼望羊,目光非常的深遠,他的心胸懷抱天下,說:「如果不是文王,會是誰呢?」師襄子一聽,「避席」,離開他的座位,表示敬佩、贊賞,「這原來就是《文王操》啊!」(眾鼓掌)金蔚老師,以後如果不是這種學生不要收算了!哈哈哈(先生開懷大笑,眾亦大笑)。現在每個學生大概都只會說:「老師啊,再教我一首好不好?」

這個故事是真、是假,你可以不必去考證,它或許是因為後人認為孔子一生好學而編出來的故事,也不一定,但是它或許是真的。縱使是假的,對我們都有無限的啟發。不只是學琴,我們學其他東西,豈不也要如此?我們現在的教育,有鼓勵一個人這樣去學習嗎?假如沒有,你怎麼培養出人才呢?照這個故事看來,孔子他是自發的,所以古人說天縱英明,沒錯啊。光這一點學琴的精神,世間就少有了,我們就比不上他,不要講別的了。

從這個故事,我們可以知道聲音可能是有意義的,而孔子對聲音有高度的感受力,所以對聲音背後的意義有一種感動、感應的能力。這種能力在《易經》叫做「感通」,近代人叫做「感觸」—— 接觸,就有感應。孔子好像從年青開始,一輩子都有很強的感觸、感通的能力,譬如常常夢見周公,就是和周公的生命相接觸、相感通。到了晚年,所謂「六十而耳順」,古人注解說是「聲入心通」。就是通過聲音和人相感應、相感通。西方解釋學說,我們讀書,尤其讀涵義比較深遠的戲劇、詩歌、神話,被文章所觸動而有所感應,便有個人一番創造性的解釋,愈有思想的讀者,感觸愈深。而孔子對於世間的事物,隨時都有自己的觸動和感應。這種敏銳的觸動和感應,就是仁者的心懷。 我的老師牟宗三的老師,就是我的師爺熊十力先生,說人生須有感觸,「感觸大者為大人,感觸小者為小人。」心胸開闊的人,他的心便常有感觸,他就是個大方的人,叫做君子;如果心胸狹隘,心靈只剩個小小的縫,感觸就小了,這種人顯得鄙陋,叫做小人。感觸小,在《易經》叫作「吝」,吝嗇的吝,吝就是把心胸關閉了。孔子說:「如有周公之才之美,使驕且吝,其餘不足觀也已。」生命關閉了,當然只知自私自利,縱使才華再高,終究還是個小人而已。所以說,感觸大者是大人,感觸小者是小人,毫無感觸的呢,就是近於禽獸。 熊先生又說,人類自古以來,感觸最大者兩個人,一個是孔子,一個是釋迦牟尼。(智楷按:原文為:「感觸大者為大人,感觸小者為小人。曠觀千古,稱感觸最大者為孔子與釋迦。」見牟宗三著《圓善論》)。這話有深意呀。(眾鼓掌)能講這種話,難怪他能開出一個學派了――新儒家學派。
感觸,是一個人生機活潑的標識,所以周濂溪最喜歡「觀雞雛」了。雞雛,剛剛從雞蛋孵出來的小雞,那鵝黃鵝黃的,嫩嫩的,柔柔的,唧唧叫的,活潑潑的,非常可愛。我們人類的嬰兒,剛生出來不久,是最可愛的。周濂溪詩句說「綠滿窗前草不除」,就是春天來的時候,庭院的草長了,長到超過窗戶了。人家問他說,草長這麼高了為什麼不除呢?他說「欲觀其生意也」,我要看天地的生機旺盛的氣象。這種情懷,後人叫做「體仁」。周濂溪就善於體貼天地生生之德,觀天地生生氣象,那生生之德,就是「仁」之所以為「仁」的本質。

天地無處不是生機,你常不常去體會它?所以,「子在川上曰」,孔子到了河川上,發大感慨呀,「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!」我們有這種感慨嗎?有,讀《論語》的人會背這章。(笑)孔子不是這樣背一句話出來的,他來到河邊,看著河水,心靈深處有一種震撼,怎麼震撼?就是:「原來天地自古以來就是這樣,日往月來,月往日來,河水滔滔,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啊!」何只這樣?或許還有深意。只這兩句話:「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」千古以來,沒有人敢對這兩句有什麼解釋,只好說:「此見道之言也。」這是一個見道的人的感歎。請問一下,看水,你有什麼感受呢?
我看孟子應讀過這章,也發同樣感概。孟子說:「泉源混混,不舍晝夜,盈科而後進,放乎四海,有本者如是。」也講了這句「不舍晝夜」。孟子認為,一個有德的人,像源頭的泉水一樣;混混,就是一直湧出來;不舍晝夜,白天湧,晚上湧;它湧出來成一條水流往海裡流。到海還有很遠的路啊,並不是很順利地一直流。在路上難免會碰到低窪的地方,碰到低窪的地方,就得停下來,但是這流水必定把那窪洞填滿,繼續往前進;「放乎四海」,到最後一定要到海裡去。「有本者如是」,有泉源的水流就有如此的表現。所以《論語》有子說,君子要務本。一個人,只要有本,就會像有源之水一樣,天下就沒有什麼障礙可以困住你。假如這個水流沒有源頭的活泉,它只是一桶水,倒下去,在水泥地上它可能流個幾米;你倒在土地上,地上又有個坑,一下子就水就流不動了。所謂「七八月之間雨集,溝澮皆盈,其涸可立而待也」。七八月之間就是夏天轉秋天的時候,最容易下暴雨,用西方人的話說下得像狗、像貓一樣。「溝澮皆盈」,大溝小溝都滿了。這些水一時看起來很多,「其涸可立而待也」,它很快就乾枯,我可以站在這裡等他乾枯。現在有照相館,它的名字叫「立可待」嗎?(眾笑)用的就是這典故,這翻譯得很好哇。這叫「其涸可立而待也」,因為它無本。所以做人要有本,一個有德性的人怎麼有本?不是他現在做了幾件好事,他現在說了幾句好話,他現在用功讀《論語》讀了幾百遍了,就有本了。要像泉水一樣一直涌啊涌,一直流啊流,不怕困頓,不怕挫折,縱使是這輩子填不滿,還有下輩子可以填,這叫做「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」。

看到水流,孔子想到「逝者如斯,不舍晝夜」,孟子想到「泉源混混,放乎四海」,這個叫人生的大感觸。産生感觸,固然是從現實的事物引起,但所以能有感觸,應該是因為心靈深處本有一種不容自已的光明不昧、想要與天地同在的嚮往。這種不容自已的嚮往之心,叫「仁心」。孔子有如此活潑的仁心,一看到水,就被觸動了,就表現出來、說出來了。孔子到了田野,看到麥苗,也發感慨:「苗而不秀者有矣夫,秀而不實者有矣夫」。現在我們看麥苗,長得多好啊,綠油油的一片。農夫種麥幹什麼?希望它開花,但是長得綠油油的稻苗,必定開花嗎?稻苗而不開花,是常有的事啊。如果開花了呢?開花希望它結實,但秀而不實,也是常有的事啊。孔子這是說農事嗎?不是。是說人生。所以我們面對孩子,有無窮的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。同時也要想想自己,如果尚在年輕,有抱負,都要常常想到這句話,「苗而不秀者有矣夫,秀而不實者有矣夫」,隨時提醒,隨時加緊腳步。這是聖人千古的感慨,聖人生命活潑,看到什麼就生感慨,每一感慨,都是千古不磨的感慨。
說到看水而有感慨,在《孟子》裡面還有一章,孟子弟子問:「孔子常常稱讚水,到底水有什麼可以稱讚的?」孟子就說,孔子曾跟弟子一起出遊,聽到小孩子唱歌,所謂有童子歌曰: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我足。」小孩子唱童謠:「藍藍的水一直流啊,如果河流的水是清的,我就拿來洗帽帶;如果河流的水是濁的,我就拿來洗我的腳丫。」孔子聽了這童謠,居然大有感受。我以前讀孟子讀到這章,覺得很慚愧,我聽劉德華唱歌,都沒有什麼感受啊,呵呵。(眾亦笑)孔子聽到這童謠,就說:學生們,你給我好好記著了,「清斯濯纓,濁斯濯足矣」。你的水清,人家就把你拿來洗帽帶;你的水濁,人家就把你拿來洗腳丫。孔子一下就把意思轉了。童子唱的是,水清我就洗帽帶,水濁我就洗我腳丫,這是對水的應用。孔子把意思轉成了什麼?把「水」轉成「你」,把清、濁轉成德性的修養。他要你做清水,不要做濁水。說你人格如果高尚,人家把你戴到頭上;人格如果卑下,人家把你踏在腳下。
孟子接著就更進一步發揮了,「人必自侮,然後人侮之;家必自毀,然後人毀之;國必自伐,然後人伐之。」這個厲害了,這個叫聖賢啊,就從聽一首歌,想到,人是自己先欺負自己,然後人家才欺負他;一個家呢,自己毀滅了,人家才去毀滅它;一個國呢,是自己打敗了自己,然後人家才會去打敗他。你看,童子唱的歌哪有這個意思呢?心靈活潑,活潑到這個地步,念兹在兹,有感必應,這叫聖人之德,這叫武林大法,這叫乾坤挪移,這才是真正的詮釋學。所以天地間,無所不是德性的教導。整部《易經》,就是這種手法的運用,「天行健」,日往月來、月往日來,我們看起來是什麼?物理現象,天文的自然因果。唉,作《易經》的人就不是這樣說了,他說:「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。」天行健跟君子有什麼關係?沒有關係。說有關係,那是他自己體會出來的。所以天行健本來無所謂自強不自強,不息不不息,但是一個滿心仁德的人,看到了天行之健,就體貼出「自強不息」這樣的人生道理。這就是活的心靈,如果心靈已經死了,就不會有這樣的體貼和感觸。現在我們讀《易經》,如果心靈呆滯,也不會懂得何以古人會有這種體會。請問:「到底誰的心靈活潑呢?」我們常聽說:「古人迂腐。」你才迂腐呢!「古人封建。」你才封建呢!你有這麼活潑嗎?笑話!

所以聖賢不可隨便侮辱。你侮辱聖賢,聖賢也不會生氣,反正他已經不在了。(笑)但是侮辱聖賢就是侮辱自己,侮辱自己的智慧,侮辱自己的心靈。你何苦呢?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何苦侮辱自己的聖賢,你不是自取滅亡嗎?(鼓掌)

我們把孔子聽到兒童兒歌而有感受,也歸功於他的音樂素養很高。總之我們今天談的是音樂,則無所不是音樂,這個也是因為我心靈活潑嘛,對不對?(眾笑,鼓掌)

孔子不只是自己音樂好,傳說他教學生六藝: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。其中的禮是最重要的,如果詳細地講,所謂禮,就一般的了解,是生活上的儀、節、行、貌。但由此引申的意義,可以說是一種秩序、節制。凡是有秩序、有節制的所在,都含有禮的意義。譬如要治理國家,是要遵守規則的,記錄其規則的典章制度,也叫做禮。最大的典章制度就叫憲法。憲者,顯也;顯者,明也;明者,大也。憲法就是大法--治國之大法。所以一個國家不能沒有憲法,沒有憲法,百姓無所適從,為政者就可以胡作非為。所以憲法是大禮。周公制禮作樂,所制的禮,不只是生活儀節,是以親親、尊尊的原則構造了天下國家的組織系統,就是造了一部治國法典;孔門教的,就是從上到下、從小到大的禮。

射、御,類似現代的體能活動。提到射,我常想,假如以後有書院,我很想提倡射禮。很奇怪,這古來的「射禮」,在日本叫「弓道」。為什麼他們不叫「射禮」,也不叫「箭道」呢,要叫「弓道」?我覺得很奇怪,總之日本人常常是很奇怪的,不過,中國的射禮大概都丢失了,可能還要從日本請來弓道教師,看看能不能恢復一點孔子射禮的味道?御,其實並不容易。御類似現代人開車,但是這個御不是開一般的車,是開戰車。車子可以一匹馬拉,控制它很容易,兩匹馬就不大容易了,如果三匹馬,四匹馬呢?何況是在打獵中、在戰場上,要奔馳進退,恰到好處,就更不容易了。《詩經》有「六轡如組」、「六轡如琴」的句子。什麼叫組?把繩子搓合起來,就像把頭髮編成辮子。四匹馬的轡韁有六條,掌握在兩手十個手指中。如組,就好像是把玩一條繩子一樣的輕鬆自在;如琴,就好像彈琴一樣和諧不亂,不容易呀!
書、數,是讀書、辦事的基本工夫,我們不細講了。我們今天專門講樂。樂是配合禮的。有子說的:「禮之用,和為貴」,這個「和」就是樂的意思,樂的精神;「先王之道,斯為美」,周公制禮作樂,有禮必有樂。禮的教育不只是學到儀節制度,重點是學到禮的精神。樂的教育呢?也不只是學到歌唱和演奏,最重要的是學到樂的精神。樂是一種和諧感通的境界,包括與自己和諧感通,與人和諧感通,與天地和諧感通。現在我們政府倡導「和諧社會」,其實應該好好提倡孔子的「樂教」才對。但是,孔子既要提倡和諧、感通的教育,也要從現實的技能入手,就是音樂的演奏。由於孔子用音樂來教學生,學生都要學音樂,都要學樂器。為什麼知道孔子的學生都要學樂器呢?因為如果連子路這種老粗都會樂器了,可見其他人也都會了嘛。子路會彈琴啊。

《論語》記載彈琴有三章,有兩章是學生彈琴,有一章是孔子彈琴。這三章都說是「瑟」,古代琴瑟之稱往往是不分的,因為我們今天學古琴,所以我就方便說是彈琴吧。記載子路這一章沒有講子路怎樣彈瑟,而是孔子評論子路,「子曰:『由之瑟,奚為於丘之門?』」。孔子有天發了一個感慨,說:「子路啊,你怎麼在我的門下彈這種琴?」「由之瑟,奚為於丘之門」,意思是:「你彈的爛琴,要彈嘛,到別的地方去彈好不好?」(笑)孔子就這樣說了一句話。這句話不得了了,產生學堂的風暴。(眾笑)門人從此不敬子路了。(笑)本來子路是老大哥、大師兄,子路年紀也比較大;而且勇猛、會辦事,做孔子侍衛長;所以大家尊重子路。現在老師這樣一點評,子路沒面子了。怎麼辦呢?聖人就是聖人,他馬上打圓場,「由也,升堂矣,未入於室也」。子路的琴,其實已經到了廳堂上了,只是還沒進到房內而已。(笑)「登堂入室」,典故就從這章出來的。經過孔子這樣打圓場,大家也覺得,哎呀,那也不錯了啊,於是恢復學堂的和諧。(眾笑)
子路彈琴,孔子是不很滿意而已,也不錯的了。你敢說哪一個人的琴「升孔子的堂」了嗎?我們的金蔚老師可能都不敢說。(眾笑)那還得了嗎?所謂升堂入室,古人建房子很講究養生,屋子裡的地面都比外面還高一點,所以進門都要上臺階。而臺階一上去,就先進到廳堂,廳堂是會客的地方,所以凡是有客人來,一定先到廳堂坐,叫做「升堂」。堂的旁邊是寢室,只有自家人或很熟的朋友,才可以進去,叫做「入室」。所以入室代表更深一層。子路彈琴雖未入室,已經升堂了,也了不起了。如果你認為自己不像子路那麼老粗,也應該彈琴才對。要不然是對不起子路的。(眾笑)

還有另外一章是曾點彈琴,境界比較高一點。有一次,孔子跟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、曾點四個學生在座,孔子起先說:「以吾一日長乎爾,毋吾以也,居則曰」,怎麼樣、怎麼樣。就是說,各位同學,我們來談談一些心裡話,「以吾一日長乎爾」,大家平常好像都認為我比大家年長了一天──這是客氣話,表面的意思是說,大家都認為我年紀比較大了,其實就是說,大家都認為我學問比較好,做你們老師了。你看孔子講話,繞這麼多彎,聖人就是聖人,連講話也這麼樣的有藝術。「以吾一日長乎爾,毋吾以也」,你們不要不要這樣認為。意思就你說,你們心中有話就儘管說出。你們平常每每說,如果有人用我,我就怎樣怎樣,現在如果有人真用你,請問你想幹什麼?這四個人,先講話的,一定是子路嘛,對不對?(眾笑)而且子路講話不打草稿的。所以論語記載說:「子路率爾而對曰。」那時候寫《論語》的人,要寫字不容易啊,那時候還沒有毛筆,用刻的,所以文章要儘量精簡,文縐縐的,這就造成後來文言文的基礎了。但是,你看,「子路率爾而對曰」,他就把子路這種很特別的神情、口氣,用「率爾」兩個字準確地描寫出來。我們在千載之下讀之,彷彿就看到子路那種好表現,沒有經過大腦思考,大咧咧地就發言的樣子。而且記載了「夫子哂之」把孔子的表情、聲音也記載下來。所以《論語》一部妙書啊,哂之,就是不以為然地「嘿嘿」冷笑了一聲。接著,就沒人講話了,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啊,不是現在學生才不敢在老師面前講話,孔子當時的學生也一樣,只有子路才敢率爾而對。但經孔子這一冷笑,更使得大家不敢講了。不講,孔子就點名,「求,爾何如?」冉有啊,你說說看,冉有不得不說了;講完,又靜下來了,孔子又點名,「赤,爾何如?」公西華,你也說說。這樣大家都說了。

剛才不是說四個人嗎,還有一個是誰?曾點。曾點就故意不說話,因為他正在那裡彈著琴。誒,這個好,這個有意思啊!老師跟幾個學生在那裡談天說道,居然有一個人在那裡彈琴。請問他彈個什麼樣的琴,他以什麼樣的心情在彈琴?孔子不管,又點名了:「點,爾何如?」你,你不要假裝在那裡彈琴不講話啊,你也給我說說,你的志向如何?下面就記載了, 「鼓瑟希,鏗爾,舍瑟而作。」希就是稀少,聲音越來越弱,越慢。忽然間, 「鏗」的一下子,就是整個手把弦拂了一把,就這樣子結束了樂曲。「舍瑟而作」,把這個瑟放在旁邊,坐高起來,就是跪起來,古人是跪坐在席上,平常是屁股坐在腳跟上,叫做「坐」,曾子把膝蓋打直,這代表恭敬,叫做「作」。他「舍瑟而作,對曰:異乎三子者之撰」,老師啊,我跟他們三人想得不一樣哩,講出來好麼?「子曰:『何傷乎?亦各言其志也。』」那有什麼關係?只不過各自講自己的志向罷了。孔子真是好老師,這叫做「引導教學法」。於是曾子就講出那一段千古名句:「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」有了曾點這一點破,使這一場嚴肅的志向對話,成了飽含藝術境界的千古佳話。惹得孔子「喟然」而歎──《論語》有兩個喟然。一個是這裡的「孔子喟然歎曰:『吾與點也!』」哎呀,我就欣賞曾點你這樣的志向呀!還另外一個「喟然」,是顔淵喟然歎曰:「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,博我以文,約我以禮。欲罷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爾。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」清朝有一個人叫金聖歎。人家問他為什麼叫「聖歎」,不叫「嘆聖」?他說:「顔淵喟然嘆曰叫做歎聖,夫子喟然歎曰叫聖歎。」

可見曾點彈琴,是無拘無束的,而且並不很專心,這個不專心不是壞的意思,是因為他不必專心,他一面彈著琴,一面聽著老師和同學的談話,又一面心裡琢磨著。孔子點到他的時候,他就鼓瑟希。為什麼孔子點到他的時候就剛好到快結束的時候呢?是孔子等到他這首曲子要結束了,才去點他?不是的。曾子彈的,應該是沒有固定的曲調,是自己臨時起興、隨意而彈的旋律,這可厲害了!如果曾點彈琴都有這樣子的能耐,可見孔子琴藝的造詣了。

《論語》有一章提到孔子彈瑟,「孺悲欲見孔子,孔子辭以疾」。有一個人叫孺悲,要來見孔子,到了門外,讓人進去通報一聲。孔子交待說:「我今天生病了,不能見人。」「將命者出戶」,那通報的人一走出門,孔子卻趁著孺悲還沒走,在房子裡面「取瑟而歌」,不只是彈瑟,還唱起歌來,而且又唱得很大聲,「使之聞之」,故意讓孺悲聽到。古人常說「聖人不為已甚」,聖人不會做太過份的事,但在這章,我看孔子是有點過份了。不過,這裡可能是聖人特別的處理法。這雖是件小事,因為很特別,所以才被弟子記載下來了。我覺得孺悲很幸運,他的名字因此流傳到現在。所以假如不能夠讓聖人賞識,我們得罪得罪聖人,或許也可以流傳後世。(笑)好,這是唯一提到孔子彈瑟的一章。這一章很有意思,後人做注解就百般猜測,最後當然猜測孺悲大概是很差的人。對這種人當然也要教育教育,但有如孟子所說的,教育的方法有好幾種,其中有一種是「予不屑之教誨也者,是亦教誨之而已矣」,意思是說我不屑教他就是在教他了。所以故意的,就是讓孺悲知道,我不屑於見你了,這樣也是教導了,所以是很特別的教導,做老師的人學學這一招也很好用。(笑)
剛才還說到曾點的即興演奏,其實即興演奏的老祖宗是孔子,這也有記載的。在《論語》裡面另外一章,不是彈琴,也不是鼓瑟,而是「擊磬」,「子擊磬于衛」。孔子到了衛國,衛君想要用孔子,孔子也知道。但衛君內有夫人,外有大臣,意見很多。要用又不用、不用又要用的樣子,在那邊反復。孔子當然是滿懷希望,但是他也不躁進,為什麼知道孔子不躁進呢?因為衛國有一個紅人、國防部長王孫賈,有一天私自來拜訪孔子,劈頭就問孔子一句話──這人很奇怪,不正式說明來意,反問孔子:「與其媚於奧,甯媚於竈,何謂也?」就問,老夫子你,你有沒有聽過我們衛國有一句俗語啊,說「與其媚於奧,甯媚於竈」,這是什麼意思,你知道嗎?什麼叫奧,什麼叫竈?古人很敬重神明的,常常要祭神,平常人家裡到處都有神,都要祭,有六種神要祭,其中有一種叫奧,有一種叫竈。「奧」是整個家最深、最遠的,比較不會被打擾的那個房間,所以有一個名詞叫「深奧」,是給這個家最年長的、最尊貴的人住的。這奧有奧神,原則上說,奧神是整個家的神最尊貴的。而竈是什麼樣的地方呢?就是廚房。廚房是誰的地方呢?是下人的地方,奴才、婢女活動的地方。所以竈神原則上說是家神裡面地位最卑賤的。
王孫賈就用這俗話提醒孔子,說:「你與其媚於奧,甯可媚於竈吧!」媚就是諂媚,就是去走後門,你想要在衛國吃得開,你與其去跟深居宮內的尊貴的國君夫人南子打交道,我告訴你,沒有用的。大神易請,小鬼難纏,你懂嗎?我勸你還是媚於竈比較有用。自古民間流傳,竈神一天到晚聽到下人們講一些家裡瑣瑣碎碎的悄悄話,所以人們到了年底,送竈神的時候要很恭敬,要不然他就向天上傳壞話去。於是就有了「與其媚於奧,甯媚於竈」的俗語。什麼意思?老夫子當然知道,王孫賈想說的是:「你不要專對我們衛君夫人使眼色,不要看我身份低,低估了我的影響力,真正跟衛君咬耳朵的人正是在下我王孫賈,你應該拜的地頭是我呀,別搞錯了!」王孫賈這明明是欺負人,對不對?但孔子也不是省油的燈。「孔子對曰 :不然」,並不如此!你有沒有聽說我們魯國有另一句俗語說:「獲罪於天,無所禱也」,如果素行不善,獲罪於天,你又向誰禱告呢?我看不僅媚奧沒有用,即便媚竈也沒有用!孔子的意思擺得很明顯:「你給我滾回去,我不來這一套!」對方用一句俗語來,孔子用一句俗語回過去,恰到好處,天衣無縫。這個叫高來高去,鬥機鋒,而又不失溫厚,這老夫子果然厲害!

所以在衛國就這樣上不上、下不下的停留了好一段日子。孔子心煩,就拿樂器來玩。他擊磬,磬還是石頭板,大石板、小石板,鏗鏗鏘鏘。你看孔子既會彈琴,又會擊磬,厲害。《論語》記載「子擊磬于衛,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」,有一個挑著畚箕的,就是我們農民朋友啦,無産階級啦,紅五類啦,經過孔子住的那個地方,聽到擊磬的聲音,就感嘆說:「有心哉,鏗鏗乎!」這個磬,擊得如此叮噹有節,真是個有心人啊!於是告訴孔子說:「深則厲,淺則揭,斯已而已矣。」說有一句俗語說,「深則厲,淺則揭」,過河的人,如果河水淺呢,就把他的衣襟往下拉一把,提著衣服過河,不要讓衣服沾濕了,叫作「揭」;那如果河水深呢,他揭有什麼用,乾脆全身撂下去了,(台語,笑)叫做「厲」。什麼意思?說老夫子你,你要識時務,你不要太執著了。天下可以行道,去行吧;不能行,你還巴望個什麼?你算了吧!意思說,你擊這個磬,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,我勸你還是走吧,不要再等了!呵呵!這個人,應該不是普通的布爾什維克,應該是個高人。所以天下高人很多啊,那就叫隱者了,那就是當時的道家之徒了。但孔子畢竟是儒家啊,孔子難道不知道世事艱難嗎?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呢?「道之不行,已知之矣」,但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,這叫聖人!

所以孔子擊磬,他所擊的磬曲應該不是古人的成譜,而是孔子的即興演奏,而荷簣丈人一聽就聽出意思來曲中的含義,可見古人普遍的音樂教養是相當高的,這令我們很羡慕。想到我們當今的時代,真的是人才寥落,很難有人達到這個高度,可用演奏表達心境;又有人能有相應的鑒賞。古來盛傳伯牙和鍾子期知音的故事,有誰知道孔子和那荷簣丈人才是知音的先驅呢?而且高人不只是荷簣丈人,有楚狂接輿,想勸孔子跟著他們去隱居,他大概知道孔子是歌唱高手,所以他不用說的,他用唱的:「鳯兮鳯兮,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諫,來者猶可追。已而已而,今之從政者殆而。」這些人真有趣味。

有的人可能不知道孔子愛唱歌,而且孔子唱歌不是偶爾唱一下,孔子是幾乎每天都唱歌,所以以後我們一天不唱歌,就對不起聖人。(笑)為什麼知道孔子每天都唱歌呢?因為《論語》有一章記載:「子於是日哭,則不歌。」孔子如果那一天哭了,他就不唱歌了。什麼叫哭,不是他被什麼人欺負了,傷心了,不是的。所謂哭,有特別的意義,是弔喪的禮節。既然是禮節,應該是可以假哭的,只要盡禮就行了。但是孔子的哭是從心底哀傷起來,他那一天就沒有喜悅的心再唱歌了。所以弟子記載這一章很有深意。

宋朝有一個故事,是司馬光死了。當時朝廷分為兩黨,一邊是改革派,王安石領導,一邊是保守派,司馬光領導。有一天朝廷辦宴會,大家都去參加了,其中包括蘇東坡和程伊川。宴會完了以後,蘇東坡建議,一起去祭拜司馬光。程伊川說不可以。為什麼?因為我們剛剛宴會,大家曾經奏樂唱歌,所以現在不適合去祭拜死者。蘇東坡知道程伊川是引用孔子的故事。就挖苦程伊川,說,《論語》只說「子於是日哭,則不歌」,並沒有說「子於是日歌,則不哭」啊!(眾笑)我老師牟宗三講這一段故事,就說:「蘇東坡啊,沒心肝!」(笑)所以哭是真誠地哭,歌是盡情地歌,這就是孔子的性格。

孔子唱歌,而且他的技術應該很高。為什麼?因為有一章又這樣記載:「子與人歌而善,必使反之,而後和之。」孔子跟人家一起唱歌,覺得對方唱得很好,一定請他再唱一遍,「而後和之」。他唱了第二遍以後,第三遍,就跟他唱和。這個唱和,什麼叫「和」?孔子說「君子和而不同」的「和」。不同,才說「和」呀!所以「唱和」的意思應該不是跟他齊唱,而是跟他和唱。孔子一首曲子聽兩遍,第三遍就可以跟人和唱了。這必須有高度的音樂素養才能做到,所以弟子才要記載,要不然,如果只是齊唱,記載來幹什麼?像我們今天學琴,學了幾句,彈了老半天,還弄錯手指,這有什麼可記載的?(笑)孔子厲害!假如我們學琴,看老師彈一遍,「唉,老師你彈得好,再彈一遍,我就不只你跟你彈,我跟你和弦。」那才是好學生哩。所以孔子了不起啊!活潑,好學,而且學習能力很強。我們不及就是不及,你千萬不要懷疑古人為什麼要把聖人捧得那麼高。現在一班人是很奇怪的,什麼「聖人只不過是喪家之狗」。他那個狗跟你這個狗不一樣,知道嗎?

不僅唱一般的歌,《史記》說:「詩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而歌之。」什麼叫弦而歌之?弦,就是彈琴,歌就是唱歌,就是一面彈一面唱。孔子都把三百零五篇詩經,都編成曲調,拿來教唱。我們現在《詩經》三百零五篇,背都背不起來,還能弦而歌之麼?所以古人讀書是很精到的,書是背得滾瓜爛熟了,還要弦而歌之。孔門有一個弟子子游去一個小縣城當領導,大概用老師那一套詩經教學法,教百姓唱詩,所以「子之武城,聞弦歌之聲」。本來唱詩彈琴,溫柔敦厚、修身養性之教,是貴族的特權,後來孔子「有教無類」,才將它拿來教所有的學生,沒想到今天子游又下降一碼,拿來教所有百姓,令得大街小巷,弦歌不輟,好一片優雅、祥和光景!孔子樂了,幽默起來:「莞爾而笑曰:割鷄焉用牛刀?」我們現在提倡讀經,鼓勵孩子們把《詩經》整本背完的,將來我準備提倡,也把整本《詩經》「弦而歌之」,據說詩經的歌譜,現在還有留傳,而且不只一套,不知道是不是孔子當時的曲譜。將來我們要請專家,比如像金蔚老師,作作整理,一般人如果不可能把三百零五篇都彈唱,或者選出一些精華,傳遍天下,也聊勝於無啊!

孔子到了晚年,更發揮他的才華,整理國家的音樂。所以《論語》有這麼一章,說「子語魯太師樂」,孔子跟太師討論樂理。剛才講「師」,是音樂家,而太師,就是最高層級了,現代所謂「首席音樂家」。魯國的首席音樂家跟別個國家的首席音樂家不大一樣,要知道春秋時代,周王朝已經沒落,而最能夠保存周公禮樂的,就是魯國。所以魯國的文化最高,齊國最為富強。齊魯兩國,它開國的人物都很特別。魯國的開國祖先是周公,因為武王把周公要留在王朝協理天下,後來又輔佐成王,所以周公沒有就國,沒有親自到魯國治理,派他的兒子伯禽來。那麼齊國呢?齊國是封給姜太公的。周公、姜太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!這兩個了不起的人物,他所傳的後代,所治理的這兩個國家,也了不起。魯國,尤其特別,是文化最高的一個諸候,假如孔子跟別的國家的首席樂師討論音樂,那還不稀奇,跟魯國的首席樂師討論音樂,那就稀奇了。而且跟他討論音樂時,好像孔子在教他一樣。「子語魯太師樂」,孔子告訴魯國的太師,說音樂的道理是這樣的:「始作,翕如也;從之,純如也,皦如也,繹如也,以成。」孔子不只可以跟全天下音樂大師平起平坐,甚至還可以指導他,從這一章也可以看出孔子的音樂素養真是王中之王。
孔子自己也講:「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。雅頌各得其所。」孔子一生想要用世,五十六歲時,因魯國實在不行,所以帶著弟子去周遊列國。 但依然「道不行」,終於沒有人能用他。周遊列國的最後一個國家是衛國,已經年紀老了,他說,「歸與,歸與,吾黨之小子狂簡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」。他想回家了,六十八歲回到魯國。 所以孔子生命的最後期,是徹底地做教育,培養學生,傳承文化慧命,以待後起之秀。今天看來,孔子後期的教育工作,對歷史的影響,是比他周遊列國有人重用,還要大。因為文化就從此傳下來,而且代代有人興起。這種教育的力量,是任何政治成就所比不上的。

孔子離開家鄉,總計十二年,從衛國返回魯國,管的事情肯定也不少,這一章就提到管到音樂,管到國家音樂。「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」,魯國的音樂才回歸正道;「雅頌各得其所」,雅是雅,頌是頌,演奏的方式不一樣,演奏的味道不一樣。這個更是厲害了。所謂文化,是民族智慧的結晶,但文化流傳既久,如果子孫不肖,就會走樣,就會失傳。那麼雅頌是從什麼時候傳下來的呢?是周公制禮作樂之時定下來的規矩,距孔子那時候已經五百多年了。而且周王室曾經東遷,文獻散亂。文就是文物,獻就是賢人。王朝文獻流失,可見音樂也不成樣子了。縱使像魯國文化這麼高的地方,它的音樂也不能夠像古代流傳的那樣純粹端正了,孔子只好著手整理魯國的音樂。孔子的精力怎麼旺盛啊?他那麼老了,還要替國家整理音樂?很可惜,魯國的雅頌也沒有傳下來,真的是,我們對不起祖先哪。

文化是很容易喪失的,所以孔子說,「吾說夏禮,杞不足征也;吾說殷禮,宋不足征也,文獻不足故也,足則吾能征之矣。」孔子自認為他能夠解說夏朝的禮樂,「杞不足征也」,但杞國人沒有辦法跟他印證。杞國是什麼國家?就是商湯伐夏桀,把夏朝滅了以後,他沒有像後來打天下的人,一定要把前朝的王子皇孫趕盡殺絕,所以商湯革命,只革夏桀一個人。夏朝的族群,商湯把他們封在他們祖先大禹發跡的根據地,叫作杞國。但是到孔子的時候,商朝六百年,再加上周朝到孔子五百多年,夏朝亡國已經一千多年了。經了這一千多年以來,杞國,這些夏朝的子孫們,已經把他們從大禹所傳下來的夏朝文化忘得一乾二淨了。所以孔子討論夏朝的禮樂,不能夠在杞國得到印證,孔子感覺到非常的遺憾。孔子又說,我也能夠解說商朝的禮樂,但是,「宋不足征也」。也是一樣,周武王滅商紂,把商朝的這個族群封在宋國。孔子就是宋人之後,搬到魯國的。孔子說,我能夠說商朝的禮樂,但是宋國的人已經不能跟我印證了。因為也已經經過五百多年了。你看,文化就這樣容易零落、喪失啊。子孫如果沒有人才,對不起祖先哪!

那孔子呢,就是致力要恢復周公之禮,「鬱鬱乎文哉,吾從周」。他認為周公的禮樂最為完整,所以禮樂制度要法後王。中國的政治哲學,有「法先王」和「法後王」兩種不同的主張。這個「法先王」跟「法後王」並不是互相衝突的。孟子是「法先王」,荀子是「法後王」。那麼請問孔子是「法先王」還是「法後王」?孔子祖述堯舜,就是「法先王」;憲章文武,就是「法後王」。先王就是夏商周三代之前,後王就是三代以後。對於人生的理想,愈早愈純粹,所以要「法先王」,孟子主要從人生理想立教,所以孟子「道性善,言必稱堯舜」,顯然是「法先王」。荀子主要是就外王事業立論,外王事業,禮樂典章,是因革損益,後出轉精,尤其是越到後來,出了周公,禮樂大備,所以孔子有「鬱鬱乎文哉,吾從周」之志,荀子從現實的立場,強調要「法後王」也是有道理的。其實孟子雖是「法先王」,但有沒有「法後王」?當然也有法後王嘛,只是他以法先王為重,這叫「由內聖開外王」。但荀子「法後王」,就不知道法先王的意義,從外王立教,是開不出內聖的。所以在哲學史上,荀子永遠不及孟子,這不是古人偏心,光看輕重本末的把握就可以判定了。因為法後王不用強調嘛,就好像我們做教育,現實上的學習不用說嘛,智慧上的學習才是應該大聲疾呼的。百年以來。中國學西方,我問你,我們是應該法他們的先王,還是法他們的後王?你想一想。我們是法西方的後王啊!什麼意思?我們專學他們現實上的成就,你有沒有效法古希臘精神呢?沒有!中國人所學的大體是他們的文物、制度,他們的知識、科技,你有沒有效法他們的哲學,他們的人生觀呢?沒有啊!這叫法後王,不法先王,這是很膚淺的啊,是要失敗的啊!
所以孔子厲害呀,該法先王就法先王,「祖述堯舜」;該法後王就法後王,「憲章文武」,所以中庸說孔子之德「上律天時,下襲水土」,「如天地之無不持載,無不覆幬」。古人講這些話不是虛的,不是讚歎孔子,不是高看孔子啊。有人說歷史上那麼尊奉孔子,是在搞造神運動,真是莫名其妙!孔子有沒有真理想呢?有沒有真嚮往於堯舜的理想呢?當然有。這就是法先王嘛。孔子有沒有真的學問呢?有沒有真認真傳承周公的禮樂呢?當然有。周公之禮都在他身上啊,這就是法後王嘛。你怎麼說是造神運動?你自己沒有那種能力,沒有那種志氣,甚至連那種見識也沒有,而說聖賢不可能如此,這是現代人自取其辱!所以現在中國人才不行,說不行就不行。你連一股氣都不行,不說你成就行不行。不行而亂說,是很令人討厭的。

魯國有孔子,所以魯國的雅頌終於能夠各得其所,而杞、宋已經完了。杞、宋是古老的國家,既沒有守住他們先王的大道,也沒有新的開創,所以兩國人就只有保守、落後。春秋時代,諸子百家總拿杞、宋兩國來開玩笑。怎麼譏笑杞國呢?――杞人憂天,擔心如果天塌下來怎麼辦,哪有那麼笨的人呢?譏笑宋國的故事,更多了。《莊子》說,宋人有資章甫而適諸越,越人斷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還有孟子也說: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,揠苗助長,不是宋國人的故事嗎?就這麼笨。(與眾笑)一個民族不長進就笨哪。現在的中國人不就忘了自己的祖先的智慧,又沒有學好新時代的精華嗎?所以現在的中國人也是很笨的。要這樣想想,才知道我們的前途在哪裡,才可以開拓心胸,要把仁德拿出來,隨時有感覺,希望自己的生命日漸光明,要奮發,立志從理性而行,而且也要認真做好教育,期待一代比一代好,這個民族才有希望。
說到孔子的音樂素養,我們除了讚嘆孔子的音樂表現之外,最重要的還是要了解他的精神層次,剛才我們已經稍微提到了一種教育,所謂「禮樂之教」, 古人用「禮樂」一辭,既可以說其外在的表現,也可以說是一種內在的精神與情操。我們或許可以說外在的表現是來自於內在的情操,但這樣講,還不夠徹底。假如按照《論語》,應該可以講得更徹底一點,孔子明明指出來:「禮云禮云,玉帛云乎哉?樂云樂云,鐘鼓云乎哉?」說所謂的禮節,難道就是送送禮物嗎?送玉送帛,難道這就是有禮了嗎?「樂云樂云,鐘鼓云乎哉?」所謂的音樂,你打打鐘、敲敲鼓,那就是有樂了嗎?孔子在這責問裡,含著一種點化,他指點某個東西,而使這些東西産生了意義的變化,這些實在的東西,這些可以看到的禮,可以聽到的樂,經過孔子的畫龍點睛,像一個仙人的手指頭,一指,石頭就變成金了。禮樂怎麼化,就在這個表現的禮樂裡面,孔子就點出禮樂之所以為禮樂,不只是外在現實的表現。
不只是現實的表現,那到底還有什麼呢?孔子再接下來就沒有講了,就只是表示:「只是行禮不是禮,只是演奏不是樂」。這個了不起呀,聖人所經手的東西都了不起,都有深意,而這個意義就在我們讀的人自己要去體會。孔子要我們從「難道禮樂只是現實的表現」的責問中,體會出內在的精神,領悟到禮樂應該有其內在的意義。而內在的意義又是些什麼呢?有另外一章,也是談禮樂,說:「人而不仁如禮何?人而不仁如樂何?」這一章就正式點出了禮樂的根源,禮樂的意義之所依託。依託在哪裡?寄託在「仁德」。如果沒有仁德,你的禮跟樂的表現就減弱了意義,甚至是沒有意義。所以說人如果不仁,你表現禮做什麼呢?人而不仁,你表現樂又有什麼用呢?這個就更了不起了。一般人是很少能這樣看事情的,假如你這樣看,你也看不到這麼深。一般人行禮、奏樂,問他為何如此?他說行禮可以使一個人生活規矩,奏樂可以讓人陶冶性情。這樣說是不到底的。孔子把禮和樂都收歸於仁心,這仁心不只是聖人的心,乃是任何一個人的心,凡人之心與聖人之心都是同一個心,而聖人的心就同於天地之心!所以禮記說:「大禮與天地同節,大樂與天地同和」,禮樂最終極的意義,是表現了天地之節、天地之和,像這樣,禮樂的表現不是就有高度的價值了嗎?這叫做點化,何只禮樂應該如此點化?人生之事,莫不應該如此點化。如果沒有聖人這一指點,我們所做的人間的事情,你哪裡去找尋意義呢?我們急急忙忙為誰辛苦呢?所以,最好為我們的所做所為,都去找它的根,尋它的源,「問渠哪得清如許,為有源頭活水來。」你所有的表現,都和它的源頭,不僅是相連,而且是同在。這樣你的人生就有內涵,內涵就深了。我們的生活大的任何細節都有無窮的意義,這樣人生的情懷不就廣闊了嗎?人生的境界不就高明了嗎?這樣念兹在兹的心靈,叫做「仁心」,能如此自己念兹在兹又不厭不倦地點化人心的人,叫聖人。
如果我們能夠這樣去讀經,這樣去瞭解經典文句的,就是一個有智慧的人。文字印在書上,白紙黑字,本來是死的,但是它裡面藏有智慧,你能夠從文裡行間聞出弦外之音,文字就不只是文字,而是智慧,佛家稱為「文字般若」。所以為什麼讀聖賢之書讓我們愉快?因為它句句都打動了人心,句句都提醒了我們的生命的更上一層,彷彿讓我們開天眼、見天光。
說到弦外之音,最後我還要提一下孔子鑒賞音樂的本領,這也可以看出孔子音樂素養的高度。最初我們說孔子學音樂,能從自己彈奏的樂曲中體會到作曲者的神情面貌,後來我們說他聽子路彈的琴,知道他不合格,這都屬於鑒賞的範圍。現在另外說孔子對於高度音樂的鑒賞力。論語有一章記:「子謂韶,盡美矣,又盡善也;謂武,盡美矣,未盡善也」。韶是虞舜的音樂,武是周武王的音樂,從舜傳下來經過一千四百多年,從武王以來,也有六百多年。孔子就評論,舜的音樂,韶樂,盡美矣,是美到極點了,又盡善也,又善到極點了。而武王的音樂,是美到極點,但並未善到極點。這奇怪了,音樂不是表現美嗎?孔子在這裡聽出善不善來。所謂美,大概是指旋律呀、節奏的表現,順暢流動,要豐富有豐富,要莊嚴有莊嚴,就這麼好。而善是屬於德性的觀念了,德性居然也會表現在音樂上。舜是聖人啊,德性是極善的了,那武王是也聖人啊,難道其德性還有未盡善的嗎?後人就注解了:武王音樂必定還帶有一點的殺伐之氣,因為他的父親文王時,已經三分天下有其二,但文王不革命,到武王才發動革命。雖然武王的革命是真革命,孔子都還聽出遺憾來。這麼精到,真不容易呀!我們鑒賞音樂能夠有這樣子的能力嗎?當然你也可以說現在沒有那麼好的音樂,所以我鑒賞不出來。我看不是,縱使有好音樂在你面前,你也鑒賞不出來。

什麼叫真革命?我們現在一直講革命革命,聽到革命,心裡就起雞皮疙瘩,革命被我們亂用了。孟子早已規定了革命的意義,「順天應人,弔民伐罪」,叫做革命。革者變革,命者天命,改朝換代,叫做革命,這個命是天命啊!那麼天命來自哪裡呢?孟子也規定了:「得民心者昌,失民心者亡」。所謂得民心就可以得天命,如果已經失了民心的,天命就應該轉移,變革。可知順天應人的變革,才可以稱為革命。所以凡是不從順乎天、應乎人得來的,而是從逐鹿中爭來的、從槍桿子打來的,都不是革命,都是胡搞,都要生靈塗炭,我們把革命一辭用壞了。革命是何等的莊嚴啊,是「弔民伐罪」的事。吊者,哀悼也,他悲憫蒼生困苦啊。伐者,討伐也,他討伐有罪之人呐。孟子用「吊民發罪,順天應人」這八個字來規定革命的意義,所以自古以來,只有兩個人取天下可以叫做革命,一個是商湯,一個是周武。商湯伐桀,周武伐紂。那些後代的人,說革命,是革命嗎?說起義,是起義嗎?他是為義而起嗎?亂七八糟的!讀書人要重新把一些重要概念好好弄清楚,才能夠評判歷史,才不會受騙。
像周武王這樣子弔民伐罪、順天應人,孔子都還聽出來他的音樂裡面,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一些德性上的缺憾。這個缺憾那裡來的呢?不是武王的缺憾呐,他是不得已的,所以,這缺憾是可以還諸天地了。但是畢竟武王承擔了這不得已的事業,所以孔子還是要責備一下。然而孔子的責備,是表示了不滿呢?還是表示了惋惜呢?還是反而是一種深沉的讚嘆呢?都是聖人呐,聖人責備聖人呐,你懂嗎?了不起呀,對武王這樣的人,只有孔子可以評論,我們是不可以隨便贊一辭的啊,因為那種意境不是一般人容易理解的,音樂要聽到這地步,不容易啊!

還有更不容易的,但是我們似乎比較容易瞭解的,另外一章說:「子在齊聞韶,三月不知肉味,曰:『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。』」又是韶樂,孔子曾說假如說要治國,「行夏之時,乘殷之輅,服周之冕,樂則韶舞」,孔子心目中最好的音樂就是舜的音樂。 本來韶樂應該保留在天子的殿堂裡,但是周平王東遷,文獻散落――文物與賢人都散失流落。那些宮庭能演奏韶樂的人,也流落在民間,藏在哪裡不知道。孔子到齊國,或許在荒野中,有幸聽到了韶樂,這下子不得了了,感動啊,感動!如果我們和孔子一起聽到了韶樂,或許多多少少也會有所感動,而音樂的素養越高的人,可能感動越深。音樂沒有素養的人,是不會引起什麼感動的,譬如現代一般人對流行歌,倒是能感動。但那感動大部份不是因為歌曲,而是來自歌辭,那歌辭愛來愛去、恨來恨去的,一個失戀的人,剛好聽到愛來愛去、恨來恨去地不可開交,所以就流淚了,這也是感動啊,對不對?(笑)這種感動是沒有什麼素養可言的。

就是稍有音樂素養的人,能感動多少呢?也不一定。比如說我在學校教書,有時候會教到音樂系的學生,既然是音樂系,就表示他們對音樂多多少少有些程度。我講四書,也講到音樂素養問題。我問:「各位同學,你們是學音樂的,你們聽音樂有感動嗎?」他們心裡琢磨了一下,很不好意思地點點頭,「你們曾經聽過讓你們很感動的音樂嗎?」有幾個人舉了手說有。我說:「你記得曾經被哪一個音樂家,哪一首音樂感動過?還有,感動了多深,多久,感動得心中洶湧澎湃,還是感動的痛哭流涕,還有感動了多久?維持一個小時的舉手。」,有幾個人舉手。「維持一天的舉手。」,就很少人舉手。「維持三天的人舉手。」沒有人舉手,維持一個星期當然更沒有了。孔子聽到韶樂,感動維持了三個月啊,而且這三個月不是普通的感動,是「不知肉味」啊,連吃肉都沒有味道了。

你不要鑽牛角尖,說:「怎麼孔子整天想吃肉?」不是的。這是一種文學的描述。這是迭宕修辭法,把前者抬高,然後把後者壓低,一起一伏之間,形成強烈的對比。所謂「三月不知肉味」的意思就是縱使最好吃的、最香的、最合口味的、最有感覺的東西,都變得沒有感覺了,什麼意思?餘音繚繞啊,不是繞梁三日啊,一般說繞梁三日,就了不起了。而孔子是繞梁三月啊。各位,你曾經聽過一首音樂讓你這樣感動了嗎?如果沒有,哎呀,不要隨便再罵聖人了,光這點你就不可以罵聖人,你根本還不行嘛,你的生命根本還太膚淺了,太卑微啦。所以有人說我們要「平看」孔子,不要「高看」,把孔子說得那麼偉大。你有沒有聽過音樂?你會不會鑒賞音樂?你聽到好的音樂有沒有感動?你感動多久?以生命比生命,以功力比功力,行家一出手,便知有沒有,這是假不得的,你憑什麼本事而要「平看」孔子?簡直馬不知臉長了,狂妄至極!考察一個人會不會讀書,可以看他怎麼讀《論語》;《論語》記載的言行,都很樸實、真切,沒有一章是故弄玄虛的,它的文筆也很簡要,不耍文學技巧。但是玄遠的境界就在其中,文學的藝術也在其中,不能改動一字。看「三月不知肉味」,形容得多貼切,這個就是孔子鑒賞音樂的高度。

不只是聽到韶樂,其實在宴會場合聽到有樂師演奏很普通的音樂,譬如《詩經》的第一篇《關睢》,孔子都會滿心歡喜,所謂:「師摯之始,《關睢》之亂,洋洋乎盈耳哉!」這個「亂」字,就是「治」的意思,古人叫這種訓詁情形為「反訓」。音樂上的「亂」,往往放在樂曲的終了,很多樂器一起合奏,並加上人聲的合唱。大概古人唱詩的時候,先由某種樂器獨奏開始,然後帶動多種樂器,然後加上歌聲,或獨唱,或齊唱,到最後呢是分部合唱,全部的聲音都發出來,既複雜又諧和,叫做「亂」。所以孔子聽唱《關睢》,聽到亂的時候,他感覺好像整個天地之間都是《關睢》的聲音,洋洋乎啊,像大海一樣啊;盈耳哉,我整個耳朵都被充滿了。你看這種充實飽滿的感覺多動人啊!

如果我們對音樂有良好的鑒賞力,社會上又有美好的音樂——當今時代錄音、錄像科技發達,我們能接觸的音樂太多了,其中也不乏好的作品,現代的人,應該是很幸福的。但是我們必須開放自己的心靈,也要培養自己的美感,能跟作曲家、演奏家相呼應、起共鳴,讓他們的美感帶動我們的美感。如同看書法,古人的名帖一翻開,古人好像還活著,透過作品,正在擠眉弄眼。和這些高人相處啊,一下子就把我們凡俗的心靈洗淨了,提升了。哎呀,太享受了,不過,首要的條件是你要看得懂啊;看不懂,都白搭。我們不是也應該學學藝術的鑒賞嗎?聖人的成就是多方面的,比起來,令我們很慚愧。希望我們的下一代不要這樣,也希望――假如我有下輩子――下輩子不要再這樣。(笑)這輩子可能來不及了,但死馬當活馬醫吧,有機會也該用點功,所以呀,我今年六十歲了,才來拜師學琴,我還沒死心呢!(笑)不過,幾天下來,一首仙翁操,只有二十幾個音,還彈不全,金老師要我練三年看看,嗚!我前途在哪裡?(笑)但是有個開始,總比沒有好,我只能這樣想。(笑)。
今天本來是金蔚老師的課,要我說幾句話,我就隨便講講。謝謝各位!
(熱烈鼓掌)